2016 年 5 月,新一届“蒂芬妮小姐”大赛在泰国芭提雅举行。和其他大型选美活动一样,大赛在电视上全程转播,吸引了 1500 万明观众收看。一旦名列前茅,参赛者也可以寄望于签约影视公司,成为演艺明星。
与一般选美不同的是,“蒂芬妮小姐”的参赛者都是男变女的变性者或跨性别者,有些进行过变性手术,有些保留着男性外生殖器。
2016 年“蒂芬妮小姐”大赛
在中文世界,这些人通常被称为“人妖”。在英文中,他们要么按照泰语读音被译为“Kathoey”,要么被意译为“Ladyboy”。他们的存在,已经成了泰国旅游业的招牌之一,如“人妖”兴盛的芭提雅,每年都能吸引超过一千万的各国游客。在总人口 6800 万的泰国,共有 10 万以上的人口以变性者身份从事娱乐业和性行业。
泰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跨性别者?与他们相关的种种行业又是怎么发展起来的?
悠久的东南亚跨性别文化传统
泰国对跨性别者的接受程度,在全世界都可排在前列。不但少数“人妖”能够在演艺界出人头地,其他没那么幸运的人也无需藏身柜中。
形象好气质佳的“人妖”可以从事娱乐业,如参演著名的“蒂芬妮人妖秀”,仅靠固定工资和客人给的小费,每月收入约合数千人民币。大量“人妖”也从事色情行业,以每晚 1000 至 3000 泰铢(200-600 人民币)的价格,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进行性交易。
芭提雅红灯区
此外,由于泰国素有女性务工传统,因此很多没有从事演艺业的“人妖”也会选择到工厂就业。近年来,一些新的就业渠道也在出现,比如出现了专门的“人妖空乘”。
泰国 PC Air 航空公司的人妖空乘
泰国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?
事实上,过去数百年以来,东南亚一直有易装者或变性人从事演艺活动的现象,在马来西亚、印尼、菲律宾、缅甸、泰国等地都有出现。
他们的独特表演,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岛土著文明中的“变性祭司”传统。在前现代时期的马来西亚、印度尼西亚、菲律宾等南岛地区,当地土著拥有独特的语言、文明和宇宙观。他们认为,世界由无数成对出现的相反元素构成,如天地、水火、日月、雄雌等。
因此,在南岛土著眼中,变性人就成了兼具雌雄两种元素的独特存在,被认为拥有神秘的力量。祭祀活动都由先天的双性人和后天的变性人主持,有时这类祭司还要向男性朝拜者提供性服务,人称“庙妓”。
在布吉人、伊班人、马来人等各个南岛族群中,都普遍存在这样的变性祭司。
南苏拉威西地区布吉人族群中的变性祭司,被称为“bissu”
而中南半岛上的各个地区,比如今天的缅甸、泰国等,也逐渐受到邻近的南岛文明的影响,产生了类似的变性祭司。早在 1727 年,就有英国人发现缅甸“有很多的阴阳人”,而且他们被挑选出来,通过“跳极其癫狂的舞步、口吐白沫全身痉挛达半小时”,来与“大地之神”沟通,了解未来一年庄稼的收成。
在英国殖民缅甸期间,当地民众甚至派出变性人向英国人施展法术,可惜“你有科学,我有神功”的奇观并未出现。
随着社会的变迁,变性人在东南亚社会中的神秘色彩越来越淡化,曾经具有宗教意义的舞蹈成了单纯的歌舞演艺。到 19 世纪末期,暹罗(即今天的泰国)王室还专门资助过变性艺人的歌舞团。
而近代的西方传教士抵达东南亚后,也纷纷在笔记中记录下了跨性别者给他们的震撼。他们不但惊叹于变性人的数量,而且表示“他们的变装太成功了,比女性更美”。
19 世纪泰国的变性人歌舞团
当然,传教士们很难对东南亚的跨性别文化持单纯的欣赏态度。在他们看来,变性艺人的泛滥不但乌烟瘴气,而且是“缺少基督教导致的可怕情景”。
也正是因为外来宗教的影响,“人妖”的存在虽然是东南亚各国共同的文化传统,却在很多国家完全没有得到延续发展的机会。
不被上帝原谅的角落
在传教、战争、殖民等一系列因素下,东南亚逐渐形成了佛教、伊斯兰教和天主教三足鼎立的局面,而后两者对性少数群体的宽容度都不高。在它们大行其道的地区,“人妖”的发展也就较为艰难。
东南亚宗教分布图
比如将逊尼派伊斯兰教写入宪法的马来西亚,对变性人就很不友好,穆斯林要成为“人妖”更是会直接触犯法律,由专门的穆斯林宗教事务法庭判定有罪。
犯这种罪行甚至不用变性,只要“扮作女人”即可。2014 年,马来西亚即出现过 16 名男性因在婚礼上穿女装而被判囚 7 天的新闻。
在有着世界上最多穆斯林人口(超过两亿,约占国民总数 90%)的印度尼西亚和伊斯兰君主国文莱,“人妖”同样很难获得立足之地。根据“人权观察”组织的报告,近几十年东南亚伊斯兰国家宗教保守势力抬头,变性人的生存状况愈发艰难。
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视察一家古兰经印刷厂。纳吉布曾于 2015 年公开表示“马来西亚政府不会维护性少数群体的权益”,因为这与伊斯兰教义相悖
天主教地区对“人妖”也不太友好,在近 90%人口信仰天主教的菲律宾,虽然存在泰国式的“人妖”产业,但规模很受限制,完全不能与泰国的类似产业媲美。
当代菲律宾社会的性别观念,也与前现代时期的开放态度有天壤之别。16 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将天主教传入后,原本可由变性人担任的宗教职位“babaylans”即开始销声匿迹。
如今,不但菲律宾的天主教堂直接将变性人拒之门外,而且“人妖”在教育、就业等世俗领域也受到行政部门的诸多歧视。
相比之下,佛教对性少数群体十分包容。南传佛教虽然对人类的性欲不太友好,但对各种各样的性欲和性别身份一视同仁,不将异性恋、同性恋、双性恋等区别对待。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的亚洲各国性少数群体权益报告中,明确指出了南传佛教文化对社会接纳性少数群体的积极影响。
一场由佛教僧侣主持的女同性恋者婚礼
因此,中南半岛那些佛教地位较高的地区,就成了东南亚变性艺人传统发扬光大的唯一希望。
泰国95%以上的人口是佛教徒,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佛教国家之一,“人妖”因此不会被排斥出主流社会,这种性别身份在泰国便可以吸引普通人的认同,而不像在马来群岛一样,只能成为边缘群体的选择。
然而,以佛教为主要信仰的东南亚国家不只泰国一个,缅甸、老挝、柬埔寨等国家的佛教信仰也很兴盛,为什么只有泰国的“人妖”文化如此发达?
在冷战的边界两侧
在泰国,变性传统和宗教宽容只提供了必要而非充分条件,真正催生出大量“职业人妖”的,是能够给他(她)们提供工作岗位的产业——旅游业。
泰国的旅游业极为发达,GDP 占比超过 20%。而且,泰国旅游的卖点不只是水清沙白的海滩和洗涤灵魂的佛教文化,色情产业也是它的关键吸引力。
卖淫在泰国虽然名义上非法,但性交易实际上完全公开化。泰国目前有 30 万左右性工作者,根据不同的统计,性产业及其附属产业为泰国 GDP 贡献了 3%-10%。低廉的物价以及几乎零风险的安全性,再加上一点异域风情,成为了众多欧美男性“度假”的首选地之一。
一名“人妖”和外国游客攀谈
性工作者们甚至发展出了一套从业规范,例如前往客人酒店房间进行服务时,会主动将自己的身份证件押在前台,结束服务后,酒店前台与客人确认一切正常、没有物品丢失之后再将证件返还。
而“人妖”正是泰国色情旅游业中的重要一环。
除了少部分金字塔尖的“人妖”可以成为明星外,更多的“人妖”直接地参与色情业,依托于酒吧、洗浴会所等提供色情表演、色情按摩等,或是通过网络发布信息寻找顾客。每年赴泰国旅游的数百万中国游客中,不少人会在芭提雅观看“人妖秀”时被主动邀请摸胸而感到尴尬,实际上这在同类演出中已经算是相当高雅了。
随着近年中国客人的增多,“人妖”们也用起了微信——在曼谷市中心,“附近的人”基本等于“附近的人妖”
泰国的性产业为何如此发达?
这要“归功”于泰国冷战时代的盟友美国。越南战争后,泰国作为美国在这一地区最坚定的盟友,成为了美军最主要的驻军国家。美国对北越 80%的空袭都由泰国机场发动,美军主要空军基地达到7座,常驻官兵超过五万人,整个越战期间总计有几十万美军途经或驻扎在泰国,其巨大开销全部由美国政府负担。
越战期间,仅为美军提供餐饮、娱乐等的服务业收入就超过了泰国当时全部出口收入的 40%。
而大量美军官兵旺盛的性需求,再加上美元对 60 年代贫穷的泰国人民的巨大诱惑,便催生了性产业的高速发展和成熟,泰国性工作者数量在 60 年代急剧增加。
越战期间招妓的美国士兵
借着这一机遇,古代暹罗的变性艺人便以“人妖”的身份登上舞台,并以其面容姣好、身材高挑又深谙男性心理需求的特色大受美军欢迎。不少男孩通过成为“人妖”,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经济收入的重任。
即使在今天,曼谷姿色最普通的“人妖”通过提供性服务一晚也可以赚 3000 泰铢(约合 600 人民币),是泰国最低日工资标准的 10 倍。
越战结束后,“人妖”产业也继续蓬勃发展。庞大的旅游业保证了对这类服务的需求,而城市化进程也让许多到大城市谋求机会的青年选择了成为“人妖”。
一场“人妖”演出的后台
与冷战期间始终坚决站在美国一边的泰国不同,柬埔寨、越南、缅甸、老挝等同样有变性人传统、宗教信仰上也对性少数群体较为宽容的国家,却都在同一时期经历了红色政权的统治。后者对“人妖”的宽容程度很低,打击力度有时相比伊斯兰教国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如在一度南北分治的越南,美国支持的南越就活跃着“人妖”组成的歌舞剧团,南越首都西贡(今称“胡志明市”)也存在大量的公开的同性恋行为。共产党统治的地区则鲜见性少数群体,南北统一后更是让军队的禁欲主义文化融入了整个社会,性自由成了人人避讳的话题。(在大象公会 APP 查看往期文章《社会主义等于禁欲主义吗》)
2016 年 1 月召开越共十二大时的场景
加上越南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,越南经济连年不振,旅游、娱乐业的停滞与同时期的泰国形成鲜明对比,“人妖”行业自然无从发展。
在柬埔寨,“红色高棉”政权则进行了史上最极端的共产主义实验,学校、医院、工厂、银行都被关闭,货币、宗教、婚姻制度都被取消,知识阶级如教师、僧侣乃至演艺界人士等均被处决,“人妖”显然没有生存的空间。
而今天的老挝和曾经的缅甸,则实践了一种把共产主义与佛教相结合的意识形态,政府对性少数群体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沉默态度。结果,直到 20 世纪晚期,仍有变性人在缅甸乡村充当神职人员,参与祭祀活动。
在老挝,大多数党员同时是佛教徒
不过,这两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同样相当堪忧,尤其是缅甸,经过二十多年的社会主义实践,直接从战后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变为了最不发达国家。变性人虽然还能跳跳大神,但却没有机会转变成泰国式的现代“人妖”。
当然,与直接将同性恋者送进古拉格的无产阶级祖国苏联相比,这种冷战边缘地带的性少数群体或许还算是稍微幸运一些。“人妖”的兴亡,看的甚至不只是本国的奋斗,而且是世界历史的行程。